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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0240 2025-01-08
今年的春节,王丰决定不回老家河北了,去广东或者福建过。
这一决定的导火索是极越的暴雷。
此前,王丰是极越整车工程部门的一名外包员工,负责为公司处理整车数据。极越为他在宁波杭州湾新区的吉利研究院安排了个工位,工资按小时计算。
从2023年到2024年6月底,王丰的工资一直是90块钱一小时。但去年7月1日,他所在外包公司的老板告诉他,极越在降本,王丰的时薪也会调整到85块钱。
当时,王丰想着自己大专毕业、学历不高,现在工作又难找,因此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降薪。可如今,他只后悔自己没能在那时嗅出危险的气息。
12月11日晚上,王丰接到了老板打来的微信电话。电话一接通,老板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集度倒闭了,你明天把工位收拾收拾回家吧”。
之后,老板才谈起王丰的薪资:“我马上会去起诉集度,等胜诉了再给你结算工资。”言下之意,要工资,就去找集度。
听到这句话,王丰知道,自己的工资大概率要不回来了。因为“外包公司属于供应商,即使极越破产清算,供应商的赔款优先级也是在最后的,何况集度根本没什么固定资产可清算”。也正如此,那天晚上,挂断电话之前,老板叮嘱王丰“要做好最坏的打算”。
照理,王丰最多损失11月和12月的工资,但由于“老板提前把资金压力转移给了员工,一般压两个月工资”,所以王丰连带失去了10月份的工资。
两个月零11天的工资总额是3万多,相较于网传的20亿供应商欠款不过九牛一毛,却足以令王丰迈不动春节返乡的脚步。他觉得:“外出打工的人,没挣到钱,过年回家的时候连狗都会嫌。还不如去广东福建,人多,热闹,还暖和。”
王丰的遭遇不是个例。12月11日,极越成了继威马、爱驰、高合之后又一个倒下的汽车品牌。和以往许多次的车企暴雷风波一样,主机厂背后庞大的供应商群体,承受了行业出清所带来的不能承受之重,却鲜有机会被看见。
极越暴雷后,供应商怎么样了
但对大型供应商而言,即便是以亿为单位的坏账金额,或许也仍在企业现金流可承受的范围内。而在许多中小企业那里,几百万甚至数十万的坏账,就可将它们推到悬崖边上。
极越暴雷次日,李飞匆匆从无锡赶来上海极越总部,至今已在上海盘桓了二十多天。
这二十多天里,李飞每天都会去极越总部和信访处蹲守。只不过前十多天,李飞一心想的是追回600万的合同款,渐渐地,他开始犹豫,是否该趁公司倒闭前找个新工作。
李飞所在的公司是家能源建设供应商,负责给极越建充电站。据他表示,这600多万的合同款本该在2023年结清,但一年多来,极越屡屡以财务系统升级、审批流程长等借口拖延账期。
李飞几次想与极越对簿公堂,却因为“吸取”了天际暴雷的教训,摁下了这种念头。
“天际倒闭之前,我们预感到它快不行了,赶紧起诉了它,最后收回了大部分合同款。本来觉得我们挺幸运,之后发现,好几家主机厂不晓得怎么知道我们和客户有过经济纠纷,把我们拉黑了。所以这次和极越的纠纷,我们没走法律程序,只是时不时给他们发催款函。”
经历过两轮客户暴雷,李飞认为,这类事情最荒诞之处在于:“起诉了客户,在圈内被拉黑,公司活不下去;不起诉,客户不给结算,公司亏空几百万,还是会活不下去。遇到这种事情,我们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。”
600多万的坏账极有可能让李飞和同事们的工资成为泡影,所以他最近一次去极越门口蹲守时,临走前对门口的保安调侃了一句:“说不定维持完极越的秩序,改天就得去我们那维持秩序了。”
就在李飞焦头烂额的同时,为极越提供设计服务的方强,也在为自家公司的生计到处奔走。
在《刻度》遇到的众多极越供应商当中,方强公司被欠款的金额是最小的,只有20多万。但对一家只成立了4年的小公司而言,20多万也能“愁倒英雄好汉”。
2020年,方强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。创业前两年,工作室一年接到的项目才三、四十万,去掉不能及时收回来的款项和税,最后盈利只有20多万,“远不如打工时的收入”。
2023年在朋友的撮合下,方强公司与极越签下了年框,公司业绩终于有了起色。“极越一年的项目款是120万,按月结算,每月付10万,验收时间是20多天,账期45天。”
这是方强创业4年以来接到的最大商单,他与合伙人都很珍惜这个大客户,所以去年8月,极越提出让方强公司“按原价的5折接活儿”时,他们尽管“肉疼”也还是答应了。“那时候想着,我们现在吃亏点,等以后他们业务做得更大了,我们也能跟着多赚点,谁知道根本没有以后。”
随着极越的暴雷,方强的公司不仅失去了最大的客户,账面上还多了20多万的坏账。20多万对这家微型企业意味着什么呢?方强给《刻度》算了笔账。
“23年是公司生意最好的的时候,加上极越的项目,项目款总额差不多是200万。但这只是应收的钱,实际的收入肯定没有这么多,有的钱可能一两年都收不回来。24年接到的项目还不如23年多。
23年我的合伙人加入了公司,我们又招了两个员工,一个人一年的工资是20万,请的代理财务一个月工资800,创业园区那间十几平的小办公室一个月租金3000多,再加上五险一金、税、给外包员工的费用,一点一滴都是成本。”
工作这么些年,方强“连上海一套房的首付都没攒下来”,可眼看公司的账面资金已不够支付两个员工的工资和年终奖,他只得与合伙人合计,两人各取些存款出来,先把员工的工资发了,再抓紧开拓新客户。
方强自认不是个不善言辞的i人,“公司的客户要么就是朋友介绍的,要么就是回头客”,但极越暴雷以来,他几乎把所有有可能发展为客户的人都联系了个遍。在此之前,他从不知道,“原来自己还能这么e”。
这场风波中,少数有希望追回欠款的,是直采系统中的几家供应商。
一家车身件供应商对《刻度》说起自己的预判:“如果吉利真的要为车主兜底,最划算的方式是把极越的欠款结清,然后我们继续供应零部件。否则吉利自己重新设计、开模,成本说不定更高。”
至于李飞、方强这种属于间采系统中的供应商,则只剩下“听天由命”四个字。
而事实上,新能源行业狂飙突进的这些年,类似的戏码早已上演过许多次。在极越之前,高合、威马、爱驰、天际等新势力先后阵亡,每一家新势力的倒下,都伴随着供应商的哀嚎。
类似的戏码,曾多次上演
极越暴雷后没多久,有一则消息在车圈传开了——部分高合员工收到了以“和解金”名义发放的50%工资。
上海一家软件公司的销售刘文在刷到这则新闻时,不自觉想起了自己那两位被辞退的同事。他们被辞退的原因是,负责的客户暴雷了。
“高合、威马、天际、爱驰,之前都是我们的客户,都坏账了。最后肯定得有个人来背锅,负责这些客户的销售肯定就是背锅的最好人选。
公司的辞退话术一般是,客户信息搜集不全面、信息渠道少、评估不充分、风险意识太差这些,但事实上,这些项目合同在签订之初,都是经过管理层评审的。何况像我们这样know how不强的软件供应商,坏账风险天然地就比别人高。”
刘文解释,他们公司的结算流程是先验收后付款,但软件的验收过程相当复杂。
“比如座舱这一块,黑屏、车机卡死、显示错误,都是很可能出现的问题。智驾这方面,泊车过程有碰撞,也经常发生。一旦出了问题,know how不强的软件公司因为缺乏处理问题的经验和能力,验收、回款的周期就会被无限拉长,周期一长,坏账的风险当然也就高。”
也就是说,对这类软件公司而言,产品交付之后的事情,几乎都在销售不可控的范围。也正因如此,刘文很是为同事的遭遇感到不平。
而客户暴雷、员工遭殃在供应商公司并不是新鲜事。就拿刘文之前任职的一家上市公司来说,人力直接把“导致公司蒙受损失达1000万则自动离职,不支付赔偿金”这样的条款写进销售的入职合同。
“你也可以选择不签,反正你不干有的是人干。”
车企暴雷的伤害除了会传导到Tier1的员工,也会顺着Tier1传导到上游供应商。
一家德企供应商的财务林宁曾向《刻度》透露,他们公司曾给高合、恒大、威马供应过显示屏、仪表屏等零部件,最后这三个项目全都以坏账收场。
林宁回忆:“这三家客户暴雷,我们公司的坏账加起来至少5000万。公司的仓库里到现在还放着一堆呆滞,研发费用也没有收回来,算上研发费用,亏得更惨。
再加上近几年,公司接了一堆没什么利润的项目,所以高合倒闭后,领导开会时把话说得很直白,客户不付我们,我们也不付供应商。”
林宁知道“我们的一些供应商也是小公司,比我们更缺钱”,但他更多的是感到无奈,“毕竟我们自己也得活下去”。
当然,风险并非完全无法规避。比如《刻度》联系到的一家自动驾驶传感器供应商,就曾通过保险追回了部分损失。
这家企业的财务李芳在2022年为高合的项目购买了第三方意外险。高合暴雷后,保险公司赔付了合同款的1/3,也就是1000万,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公司的亏损。
但这种方式相对小众,保险的细则也需要保险公司,根据供应商的标的以及它与甲方签订的合同内容量身定做。
更常见的避险方式,是通过中间商与主机厂合作。
周州所在的一家汽车材料研发公司,是恒大汽车暴雷后,少数得以全身而退的供应商。
“当初,我们公司要求先付款再发货,恒大不接受,我们就通过中间商跟恒大合作,由中间商帮恒大垫资。”
有行业人士告诉《刻度》,扮演中间商角色的,通常是这个汽车品牌的经销商。
而通过中间商与主机厂合作的,一般是这两种供应商:
第一是一些企业主营业务是3C、家电,汽车业板块业务体量不大,当然也就看不上垫资生产这种合作方式,所以增加了中间商这个环节。由中间商为主机厂提前垫付货款、向供应商拿货,然后等主机厂结算。中间商在中间赚一笔管理费或者差价。
第二种情况是,一些有绝对实力的供应商对账期要求较高,主机厂不能接受,就产生了这种第三方的业务。
在这种合作模式下,本该由供应商承担的资金压力被转移到了中间商。
“一旦这个主机厂资金出问题了,车也卖不动。中间商所谓的垫资,就打水漂了。即使主机厂能如期兑付资金,中间商赚到的差价也不会超过5个点。”所谓“刀口舔血”,不外如是。
在行业洗牌不断加速的背景下,像周州所在公司这样的幸运儿终究还是极少数,大部分供应商除了默默承受车企暴雷后的巨震外,别无选择。
不仅如此,他们还要为那些尚在牌桌上的客户,贡献自己所剩无几的利润。
为还在牌桌上的客户贡献利润
超长的账期、垫资,是许多供应商头顶的紧箍咒。
为极越建充电站的李飞公司,同时也是某传统豪华品牌和某新势力的供应商。但今后,李飞公司不会再参与该新势力的竞标了,原因是觉得这个品牌太“无耻”。
“明明充电站的质保期早就过了,他们的尾款却一直拖着不给。合同上写着账期半年,他们有时候要拖一年多才给回款。”
若仅是如此,还不足以令李飞公司下决心告别这家大客户,毕竟车企推迟账期在当下是常有的事。彻底激怒李飞公司的,是这家新势力打算赖掉他们给商场垫付的押金。
在与该新势力合作期间,李飞公司共为该新势力建了数百个充电站,其中不少充电站建在商场,这就需要给商场物业支付一笔施工押金。这笔费用从几千块钱到几万块钱不等。
照理,这笔钱该由主机厂付给商场,但“当时它说自己没钱,让我们帮它垫垫。结果站建完了,找物业退押金的时候它就隐身了,让我们自己找物业退”。
但李飞公司并不是在全国每个城市都安排了驻点。“有驻点的城市好退,没驻点的城市,这笔押金就很难要回来,因为我们员工来回催款的差旅费,最后很可能会超过押金”。
李飞公司曾表示希望该新势力帮忙催款,或者由该新势力补偿一定的损失,均遭到了拒绝。
“我们去理论,它就报警。警察后来调解说,我们和它的合同里没有提到押金,我们的押金也没有交给它。”
最后,这些押金就成了李飞公司的坏账,李飞粗略估算了一下,“总有个大几十万”。尤其现在,极越暴雷,李飞公司捉襟见肘,李飞和同事们越发惋惜那些损失的押金。
“虽说钱不多,可好歹能顶一阵是一阵。”
在交谈时,李飞总忍不住将新势力客户和传统豪华品牌客户进行对比。
“豪华品牌客户结算都是很准时的,活还没做完的时候,他们给我们结70%,验收完之后给我们结25%,质保期一过,剩下5%的尾款立刻给我们。”
而且,在合作过程中,他时常能明显感受到,一些新势力的“不专业”。
“和豪华品牌合作,是他们给我们制定标准来考核我们。和极越、威马他们合作,客户自己都不知道考核标准怎么定,还要我们去教他们。”
不仅如此,许多车企还习惯于用汇票结算的方式,缓解资金压力、维持账面的光鲜。
这种结算方式的“兴起”是在自主品牌崛起之后。“以往合资品牌几乎都是用现金结算,现在少部分合资品牌也开始学自主品牌那一套。”
没有供应商不抵触这种结算方式,因为“凭汇票去银行取钱,必须等汇票到期了才能取得出来,这相当于供应商的账期又被延长了”。
而一些供应商急需资金周转,等不及汇票到期再取款,于是又催生出一个第三方——保理公司。供应商可以将手头的汇票转卖给保理公司,提前拿回款项,但需要给保理公司“贴息”,这笔费用一般是货款的8个点。
更令供应商抵触的是,主机厂用商业银行的汇票结算。相较四大银行,商业银行的暴雷风险更高,而一旦相关的商业银行暴雷,供应商手中的商业承兑就会变成一张废纸。
部分强势供应商或许还可以拒收商业承兑,弱势供应商却只能咬牙扛下风险。
越来越低的项目报价,同样令供应商痛苦久矣。
竞价是主机厂常用的降本手段。“通常情况下,参与竞价的供应商是3-6家。部分产品,做的供应商多,主机厂想优化价格,也可能会组织更多供应商一起竞价。”
比如近年因市场需求爆发,吸引来大批玩家争相涌入的摄像头就属于这类产品。
上海一家摄像头供应商的商务孙平,曾参加过一场由十几家供应商组成的极致竞价。一轮又一轮的竞价后,即便李平所在公司是摄像头赛道内的头部企业,产品的单价也被压到了3000一套,利润只剩下了一个点。
在孙平印象里,以前行情好的时候,一套摄像头的利润,一般在8个点左右,即使后来摄像头的技术壁垒不那么高了,也能有5个点左右的利润。像现在这样只有1个利润点,放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。
原本5个利润点的产品被卷得只剩1个利润点,还不是最离谱的情况。面对比亚迪这样的明星客户,不少供应商甚至愿意负利润接项目。这种战术玩的是现金流,先用低价卷死同行、绑定明星客户,再通过明星客户的背书争取融资,以确保公司现金流不断,待熬过这轮周期后便可收割市场。
在竞价这轮胜出后,主机厂的年降又是一道大槛。
此前比亚迪的10%年降一度引起了车圈热议,但在孙平眼里,10%根本不算什么,“有的车企要求降15%,还有的甚至要求月降。”
即便熬过了竞价和年降,也未必熬得过主机厂近乎严苛的考核。
给比亚迪安装充电桩的吴凯表示:“哪怕只有一个人给差评,我们都要被罚钱。它不在乎人家为什么投诉,哪怕有时候明明是对方不讲理。罚完钱之后,我们这个项目根本没有利润,等于给厂家白干活。”
《刻度》所联系到的大部分供应商,都会在交谈中流露出对合资时代的怀念。
“以前合资品牌也有年降,可一般只降2-3个点。客户效益好的时候,还会给我们同事发钱,平时一个人300,过年1000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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